古渡

[日期:2019-10-30] 作者:双流中学实验学校 宋扬 次浏览 [字体: ]

“嫁人莫嫁宋家坝,过河秧盆真可怕”“嫁人就嫁宋家坝,遍地大米白花花”。好长一段时间,那条横在宋家坝与场镇之间的长河,在全镇人眼中,都是一双刃剑。

    长河多水,即便是在最干旱的年辰,也没有断过流。没有电的年代,肩挑背磨地挑水虽然辛苦一点,但辛苦的收益立竿见影。当大山上的庄稼被赤日烧焦到颗粒无收的时候,长河就是救命稻草;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县里主持,镇上主管在宋家坝5队的长河段拦水修坝。发电站一建,宋家坝通了电。通了电的宋家坝有了抽水机,一级、二级、三级提灌站把长河水源源不断地抽到地势最高的6队,再按照654321队的顺序依次把水沿着沟渠放下来。长河水流遍宋家坝,就流出了大块大块坡度不大的梯田。在其他村庄只能种些耐旱的红苕、玉米时,宋家坝人可以奢侈地种植清一色的水稻。白花花的大米从碾米机里流淌出来,“嫁人就嫁宋家坝,遍地大米白花花”,不少吃不饱米饭的人家把闺女的未来夫君锁定在了宋家坝。

    也有人惧怕宋家坝的水。 “嫁人莫嫁宋家坝,过河秧盆真可怕”。这句顺口溜诞生在一场“盆祸”之后。

    那一年夏天的暴雨连下了一天一夜,2队的经文差点死在路上。遮天蔽日的雨里,找不到一丝氧气。经文是缺氧倒在路上的,他被人发现时,已经呛了数不清的雨水。雨虽停了,长河的水也涨到了1队长青的家门口。

    那一天,过河的大秧盆里坐了6个人,木片在水里拼命划呀划呀,还是没有较量过比箭还快的洪水,洪水起伏着,滚涌着,咆哮着往下游奔注。一开始,大家以为秧盆会斜靠在对岸,尽管远离渡口,但那天的水真的发了疯,一路裹挟着秧盆朝高滩口冲去——那里,正是水电站的大坝,几丈高的水瀑倾泻而下。盆毁人亡的结局破近了……

    学府老太爷是在大坝下游一个回水的拐角处被人打捞上来的,最为神奇的是他的叶子烟烟杆还含在嘴里。其他的人都成了一具一具的尸体,还有一位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为神奇的是第二年的这一天,没病没痛的学府老太爷突然走了。坝上人说,阎王爷让他在鬼门关走了一回,他已经比别人多活了整整一年,阎王爷要招他回去了……

    这次秧盆之祸让“嫁人莫嫁宋家坝,过河秧盆真可怕”的顺口溜就此流传开来。其实大家都不怪罪秧盆。秧盆的本职工作只是在水田里运载未成年的秧苗和成熟的稻子。无可奈何呀,秧盆成了没有大船的宋家坝过河的唯一交通工具。

    村里太需要一条大船。

    坝上两个木匠半个月没日没夜地工作,改料,对榫卯,补缝,一条大木船终于下了水。

    坝上没有好木材,桉树不经泡,两年后,木船烂了。情况上报到乡上,又上报到县上,县交通局来了人。领导一看,长河不窄,是得有一艘大船。

    交通局没有现成的大船,县内也没有造船工厂,交通局领导也是和尚的脑壳——没发(法)。有消息灵通的,说我们乡几十里外的另一个乡有水泥船——钢筋外面浇铸的水泥,经事(坚固)得很。那人还说,船是那边的备用船,他们还有一条船。交通局的获此消息,如得至宝。几番做工作,献好话,人家终于答应把船借给我们。

    船是被交通局派出的解放牌大卡车拉回宋家坝的。上下车都遇到了大麻烦。换到如今,那就是一个吊车,个把小时的事。水泥船又大又重,出动了坝上最会抬丧的石匠还有几十号壮劳力,才让水泥船从车上滑到地面的滚木上,一寸一寸地,船被推下了水。那一天,全乡看大船下水的男女老幼挤满了长河两岸。

    智慧的头脑往往不及阴险的恶作剧。最开始,人们在河两岸立起两个大石墩,石墩上架起一根钢索,船的一侧直起两根铁杆,铁杆的高度超过钢索,人们拉着钢索就能过河了。聪明的人们还想到在船首船尾各栓一条长过河的草绳,要过河的人只需要把船扯过来就可以登船。然而,总有一些心眼不好的人拼了老命拉动钢索,把船直挺挺地冲上对岸的滩涂,力气小的,船纹丝不动;力气大的一使劲,草绳就断了。

    得有人看船。

    有人看船,就得收钱。

    羊毛出在羊身上,坝上是拿不出这笔额外的经费的,只能收钱。收谁的呢?村上5队可以从水电站的堤坝上过河,村上12346队虽然要过河,但不可能收自己人的钱。村干部们一合计,收邻村的钱。他们已经免费坐烂了我们无数个秧盆,坐烂了我们的木船,总不可能让我们的人再无偿地给他们摆渡。

    村干部接洽了邻村的支书,对方理解我们村目前的难处。他们识时务地认可与其多绕十来里过水电站大坝去集上,不如认交两分钱。他们的支书虽然通情识理,村民可不这么自觉。为了一人两分钱的船费,摆渡的往往和坐船的争得面红耳赤。争吵往往在人少的时候发生,人多的时候,大家都要个脸面;人少的时候,乘船的就开始质问摆渡人收费的合理性,有时还摆出一副死皮赖脸,老子就不交钱的混样儿。被逼问得紧了,他们把两分钱甩在船上,咵咵呲呲地“来来来,拿去打棺材……”摆渡人受了太多委屈,他收的钱大部分是要交给村上的,余给自己的少得可怜。摆渡人换了几拨,有的自己干着干着就倦了,有的嫌钱少,有的受不住那个气……

    我们村的最后的摆渡人是一对老夫妻。他们的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后,两个七十来岁的老人承担了这个工作。一则闲来无事,二则可以在渡口卖点烟酒瓜子补贴家用。他们在渡口搭建起一个几平米的竹篱笆的茅草屋。老头卖酒和花生,自己也随时呷着老酒。拉了十来年的船,他的酒卖掉的没有他喝掉的多。我是他的常客,5分钱可以买半两瓜子,一小把瓜子揣在兜里,正好从渡口吃到学校。我想我是因为瓜子,才对老人和他们的小屋记忆那么深刻。

    水泥船坐了好几年,船首船尾因为长时间在河滩上冲撞,起了大豁口,漏出根根钢条。村里又打报告上去,交通局协调后调来一艘更大的旧钢板船,刷过暗红的油漆后,船焕然一新,像刚从船坞下来一样。

    那两位最后的摆渡人拉着这艘船又过了几年。这几年里,坝上有了第一家楼房。一楼一底的房子,红红的砖,黑黑的瓦,再也不用像草房子一样年年补漏年年漏了。六轮拖拉机“突突突突”把砖、瓦、水泥、河沙运到渡口对岸,主人家还得雇人肩扛背挑把材料搬到宅基地麻烦!没有桥的宋家坝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麻烦!

    一场火烧连房的大火,将修桥之事推上了议事日程。

    那年夏天,空气中的水汽完全蒸发了,路旁的青草似乎都干枯到一点就着。火是从1队的田春家烧起来的,先是烧着了灶房,接着整个草房被引燃了。草房紧挨的是以前地主留下的老瓦房,那一片房挨房,墙接墙的房子太过密集,当大火蔓延开时,推倒某家房子隔绝火源的传统灭火办法已经失去任何作用。全坝的人都参与到灭火中,用瓷盆,用木桶,用粪桶到池塘里取水,到长河里取水。那些水刚倒进火坑,瞬间又被火舌吞没了……乡上紧急把情况报告给县上,两台消防车一路啸叫着冲向宋家坝,却被长河阻挡在河的对岸……

    那场大火让32户人家失去了住所。痛定思痛,村委会决定修桥。

    桥前前后后修了两次,到第四年才通车。桥通了,接着又修路,从泥巴路到碎石路到水泥路。村里的交通工具也有了变化,先是走村窜乡的兽医辜栋梁把他那辆“飞鸽”牌自行车换成了烧汽油的摩托车,随后我干运输的三哥买了大货车,近些年再回村时,幢幢小洋楼的门口,已经停上了私家小轿车。

古渡不再是一个渡口。从古渡大桥上驱车飞驰而过的村人啊,你们是否还记得那秧盆、木船、水泥船、钢板船里的故事与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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