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榴花照眼明

杨雪梅

记忆中的五月，永远有几棵石榴树招展成一片旖旎的风景。

每当远远看见那些在风中摇曳的，妩媚多姿的石榴树，我就仿佛看见，永远年轻漂亮的吴老师就站在石榴树旁对着我微笑。

吴老师，专教音乐，据说是重庆下放来的知青。

每周星期一，吴老师总会踏着青石板，穿过古旧的小巷，从我家门前经过。在女人们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挺直着脊背款款走向学校。我喜欢看她微风中飘逸的卷发，喜欢看她脖子上翻飞的丝巾，喜欢看她那与石板路碰撞出好听声音的高跟鞋。最最喜欢的居然是吴老师教我们的音乐。

 一天音乐课上，吴老师教大家唱一首新歌。她端坐在风琴前，十指在黑白琴键上上下翻飞。她微微偏着头，微笑着一句句教我们唱：“我是一棵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爸爸妈妈给我一把小伞，让我在宽阔的田野里飘荡……”从来在音乐课上都兴趣盎然的我，那天却有了莫名的忧伤。那些歌词像一只只小虫子，扇动着翅膀一字字钻进我的心里。一瞬间，我脑海里出现了远方的父亲：在月光下教我唱歌的父亲，抱着我在人群中看露天电影的父亲，给我讲故事的父亲……我只觉得喉头发紧，鼻子发酸，眼前逐渐模糊。吴老师看出了我的异样，她将手从风琴上放下，拍了拍，走到我的身边，微笑着说：“我想请你给大家示范一下，好吗？”吴老师鼓励地对我点点头，修长的手又在琴键上游走，叮叮咚咚的琴音就像山泉一样在教室里流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演唱，忘了紧张，也忘了忧伤。结束后，吴老师赞许地点点头，轻轻走到我身旁，摸摸我的头说：“唱得真好听。”在大家艳羡的目光中，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那一刻，阳光温暖，风儿轻轻，花开烂漫，岁月绵长而安好。

整个五月，是吴老师最忙碌的时候。她要忙着为庆“六一”策划节目，设计舞台背景，忙着给所教班级排合唱，排舞蹈。你会觉得她简直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仙女。我就曾经亲见她剪剪贴贴，将一个小圆盒装扮成维吾尔族姑娘戴的小花帽。

一天放学后的黄昏，偌大的校园里还有吴老师正带着一群高年级学生在宽阔的操场上练习舞蹈。《唱支山歌给党听》高亢抒情的曲调在空气中流转，像一条光滑的丝带将我牢牢捆住，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就呆呆地望着她们出神。

吴老师开始示范了。只见她随着音乐，时而轻舒双臂，表现出无尽的哀伤，时而迈步向前，表现出顽强的抗争，时而急速旋转，表现出内心的激愤，时而碎步奔跑，表现出无限的深情。她用她那灵活的四肢，修长的双眉，明亮的双眼，秀美的面庞，丰富的表情，诉说着音乐里的悲欢离合。微黄的阳光温柔地撒在她的身上，她在阳光里舞蹈，她在清风里舞蹈，此时的吴老师有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惊天动地的美。身后是一棵棵开满了花的石榴树，绚烂成一片绯红的轻云，我疑心吴老师就是踏着祥云而来的仙女。

也曾经见过吴老师默默流泪。

 那天，班主任让我去找吴老师拿音乐教室的钥匙，说要审查我们的舞蹈节目。我愉快地跑向吴老师的家，然后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想给她一个惊喜。然后，我听到了一阵小声的啜泣：“他们......凭什......么.....那样......说我?”

我呆呆地倚在门口，看着吴老师落寞的背影，孤单而可怜，不知怎的，也红了眼圈。这还是那个声音清亮舞姿轻盈的吴老师吗？我隐隐约约想起了，街坊们早就曾经对着吴老师的背影指指点点，小声嘀咕着什么“狐狸精”，“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给谁看？”“据说某某某曾看见男老师经常给她打水”......在八十年代初的中国乡村，这些捕风捉影的话该是多么深深地刺伤着老师的心啊。那一刻，窗外的一树石榴花开得热烈而寂寞。

以后的岁月，我依然能看见吴老师灿烂的笑容，听见她美妙的歌声，还是能看见她从乡邻灼灼的目光中款款走过，她依然像一树石榴花一样灿烂地拥抱着生活，好像她的啜泣只是我的一个错觉。

后来，我看见过许多妩媚的花朵，无论是灼灼的桃花，还是馨香的腊梅，无论是婀娜的玫瑰，还是淡雅的桂花……灿烂的时候何其灿烂，然而最终都在风中颤巍巍地飘落，空留一地柔弱憔悴的花瓣。而石榴花却总是：要么烁于枝头，要么轰然坠地，没有萎顿，没有惨淡，永远地花开烂漫，这，和吴老师何其相似。

感谢吴老师，在那些荒寒的岁月里，是您给了我母亲般的关爱，是您给了我艺术的启蒙，您用您那柔弱而坚强的肩膀告诉我：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也。无论生活以什么方式回报我，我们都要微笑着走向火热的生活。多年以后读到米沃什的《礼物》，我又想起了您：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